和光

  走过桥，秦敬忍不住从别人的屋檐下折了一支冰挂，拿在手上细细地瞧。沈凉生看到了伸出手也折了一支，却是拿着戳了戳秦敬露在外面的一小节手腕。

  “阿凉，我冷。”秦敬弯下腰，凑近坐在轮椅上的沈凉生，在他耳边小声的说。以前这招最奏效了，只要夜里秦敬来这么一句，沈凉生立马会把他拖进怀里抱着，亲吻他的颈侧，让他安心地睡到天亮。温暖的身体贴着身体，心跳贴着心跳，即使闭着眼睛也能想象出身后那人偷偷翘起嘴角的样子。

  沈凉生果然把冰挂拿开了，却是用还沾着寒气的手套拍了拍秦敬的脸。沈凉生老了之后难得在外面和他这样亲近，秦敬居然还微微红了下脸，沈凉生看着他一个被叫爷爷的人了居然还会脸红，得意得不得了，居然笑着说了一句，“不冷。”

  秦敬就这么推着他在这一片街道瞎逛，边逛边和他说话。以前是他们俩一块说，沈凉生说的多点，他说的少点，现在沈凉生不太能说话了，秦敬自然而然地念叨个不停，好像真的成了秦爷爷了。这家店的馄饨最好吃十几年了还是老味道，那家店上了新毛线，听说还是国外进口，可惜他不是姑娘，否则真想给小沈哥哥打一件，他的小沈哥哥身材那么好，穿什么都好看，之前帮过我们的阿姨，现在都有重孙子了，就住在这个下坡底下新盖的小区里......秦敬讲的这些，沈凉生哪里会不知道，却还是这么听着秦敬絮絮叨叨。好像日子就是这么过过去的，什么都没变，只是他们变老了点。但他们俩还在一块，谁也不在乎老不老。

  他们俩心知肚明，当然是变了的。沈凉生这样不开刀不住医院的，又还能维持多久呢，但这事他们俩都不说。仿佛都有预感地觉得他们俩能一块走。既然是一块，那就跟之前几百几千次的一同出门没什么区别，甚至连行李也不用收拾，更不折腾了。当初wg时候照顾他们的人，折腾他们的人，有些在，有些已经不在了。无论在的不在的，又有些是怀着遗憾怀着恨的。所以他们俩着实幸运，因为不贪不求，只求每时每刻长相守。

  秦敬买了一袋汤圆几张窗花，虽然他还没尽兴，但想着沈凉生的病他决定回家。这是沈凉生突然拉拉他的袖子，用下巴指了个方向。秦敬顺着看过去，一时间有些难以置信。那是他们的熟人。那十年，秦敬因为在学校当副校长所以被斗的那段时间，那群斗他的小孩里就有这位的孩子。秦敬未真的收到多少委屈，一方面是因为他不真的觉得自己做错了事，所以不愿委屈，另一方面就是因为这些家长多半还是欣赏秦敬的为人，少不了教育自己的孩子不许真的动手打老师。但这位熟人原本是这片地区小有名气画国画的艺术家，斗他的可不是胡闹的小孩，而是正儿八经的h卫兵。秦敬他们当时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，也就渐渐没了他的消息。

  今日远远地看这一眼，秦敬忽而感觉五味杂陈。既高兴他还活着，又觉得这般下场确实凄凉。眼前的这人在地上支着一个街边绘画的小摊，寒风里搓着通红的双手，秦敬算了算他现在应该也只有四十来岁，头发却已经白了一大半，在街角像一片被人抛掷的纸屑。他张开嘴发愣，慌张地看着沈凉生。他们彼此知道这样的同情是包含着对于他们自身的侥幸。

  最终秦敬还是没走上前去，沈凉生先是露出了疑惑的表情，过了一会又将眉头舒展开来。

  在回去的路上，秦敬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，“如果当时我死了......”沈凉生一愣，这话他们在很多时候想过，洪水的时候、地震的时候、战争的时候，却从来没有问过。秦敬的声音闷闷的，好像是多年的感慨挤压在心底不敢说，应是终于到了太平年代，他们也到了暮年，终于不用提醒吊胆分开——即使马上就要永久分开。

  “如果你死了，愿我余生每一日，日日活着受煎熬。”沈凉生不顾嗓痛，郑重地看着他的眼睛。

  秦敬一愣，总觉得此刻似曾相识，那时他也是这样俯视着他的脸，那时他也是这样定定地看着他，好像眼中有万千烛火。

  他终于没有忍住，在路上忽而从背后拥住沈凉生，埋在他肩头小声地克制地呜咽，却是咬着牙没有一滴眼泪落下来。像是压抑了太久的彷徨、不安，在此刻终于落到了实处。他时常想他拖累了他，多少事，多少悔恨，总想着还他，他得用这一辈子来还他，拿命来还他。原来，他们本是平等的，他不欠沈凉生。若说还，他能还他的方式就是好好活着，跟他一块活着。还了这么一辈子，也够了。

  顾不得旁人的眼光，沈凉生牵起他的手，用另一只手在他手上一笔一画写了个“长”字，然后包住他的手。

  时光像是飞转到了六十年前，周围的喧嚣正如那次剧院散场，华灯初上，人群熙熙攘攘，环绕着轻歌笑语，却又有太多人，此生再也不见。偏偏是那时对上那一人的眼睛，从此长相厮守。

  仿佛只过了一场暮雪的时间，两人执着手便走到了白头。

其实是自己写的很满意的一篇文。沈秦老年的生活很平淡，我的理解是两人经历了一生的考验，白头偕老本来就已是很好的结局。天与多情，又与长相守。

（但是这圈真的好冷啊，可能我要暂歇一段时间了